荒漠里的两极冥想
公元6世纪的时候,一个埃塞俄比亚王子因为不能忍受家父禁止其遁入空门,从王国出逃流亡。他从亚丁湾漂流过海,经过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也门,来到天方麦加。之后他沿着阿拉伯沙漠一直北行,在距离大马士革80公里的一个废弃的古堡,他逗留下来。王子在里面静修,并带人精心打理并修葺古堡。可是好日子不长,拜占庭的士兵很快占领了这片土地。王子惨遭杀害,古堡陷入荒芜。 这个王子的名字就叫Musa,所以MarMusa其意就是纪念王子殉道的地方。
[attach]1[/attach]2008年8月的一天,日渐黄昏,夕阳渐渐淹没在远处浩瀚沙漠和天际相交的地平线上。修女戴安娜和我在MarMusa古堡通往女修道院的廊桥上坐着,数落眼前这座古董修道院的蒙尘往事。 “这仅仅是一个传说,我们后人已经无法考证其真实与否。但有确切的史料记录是在公元前575年,这是从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的档案发现的。当时记载着这里是牧羊人和一些神职人员呆的地方,他们长途跋涉经过这里,从水缸里取蓄存的雨水来解渴,攀谈。从10世纪以后,这里也经历了朝代的更迭和众多大大小小的战乱、灾难。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一个叫保罗的意大利传教士来叙利亚。他当时是来这片荒漠中冥想静修的,结果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虽然被抛弃但是由于气候干旱依然保存精美的古堡。”她继续她的描述,“保罗很喜欢这个地方。正如你看到的,礼拜堂里墙上的那些古老壁画,都保存完好,有的墙上依然有3层壁画的痕迹,拥有各个时期的艺术风格。通过个人的努力,保罗从一些国际基金会那里争取到了资助,当地政府也很重视这件事情,于是开始重新开发这个地方。现在根据美国纽约当代艺术馆MOMA公布的资料和残片,这里是中世纪地中海东岸地区保存壁画最完整的宗教场所。” 戴安娜长得特别安静。3年前她从法国来到这里,当时是一个植物学的博士,来叙利亚背包旅游。像我一样,偶然来修道院参观,结果就喜欢上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清静之地。像戴安娜这样和修道院结缘的人不在少数。西方人好像历来有到中东冒险的传统和热情。修道院里有一个叫Nidal的神父,也是在5年前离开法国到中东旅游。他后来也在修道院留下来,在这之前,他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一个电气工程师。后来,我碰到了保罗神父。他告诉我,因为吸收了众多不同文化的人在修道院工作,最近几年,虽然没有对外公开宣传,这里却成了背包客口口相传的一个“朝圣”场所,他们来这里盘桓一两个晚上,登楼远眺“大漠孤烟直”,静思冥想,体验远离尘嚣的肃静,而通过帮助神父们做义工,修道院愿意为来访的客人提供免费的食宿,而慷慨的访客也会为修道院捐赠钱物。来这里的人真是各行各业。记得有一次,我特地统计了一下和我同桌吃饭的人的职业,他们分别是艺术系学生、时装陈列柜设计师、联合国某下属机构志愿者、家庭暴力调解员和阿拉伯语老师,而且他们分别来自很多国家。 Sebastian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包客。我记起来我当时是怎么混到修道院里来的了。当时我还在贝鲁特逗留,因为在北部的黎波里港又有人弹事件发生,全城戒备森严。本来还挺享受的贝鲁特马上变得满城风雨。我决定连夜坐长途车过境回到大马士革。大马士革的几个舒适漂亮的背包客栈人满为患,深夜抵达大马士革的时候,我把自己扔在Rabie客店离水房很近的地方打地铺。德国人Sebastian就睡在我旁边,和他一起出来玩的,还有另外两个德国女孩。她们是来自伦敦和汉堡的护士。也许是她们的职业原因,她们对我挺嘘寒问暖的,还特地叮嘱我要睡在第二天一早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所以,当第二天我去水房刷牙的时候,我们已经聊到要一起去哪里玩了。这个时候,无神论者Sebastian就建议大家去修道院逛逛。她们都十分赞同,希望在一个很恬静的地方,完美结束她们的背包行。所以我们就一起坐长途车出发了,而一路上,我残余的阿拉伯语,还居然发挥了一点侃价的优势,让他们觉得真是找对了同伴。 在穆斯林占大多数的中东地区,MarMusa修道院偏安一隅并受到政府的重视,也许体现着伊斯兰教和其他教派之间的微妙关系,哪怕是在基督教传统更加深厚教众更多的叙利亚也是如此。虽然修道院离大马士革市区也就80公里的路程,但是如果不是自己驱车前往,并没有专门的公共交通可以带你到那里。从长途车上下来,小镇的一个警察帮我们找到一个个体司机。我们坐着中国产的吉利轿车,穿过荒野沙漠,行驶在纵横交错、跌宕不平的小路上。行车快一个小时,远处沙漠的天际线上平地出现一座峡谷。在离平地最近的一座光秃秃的山上,巍峨耸立着那座坚固的防卫古堡。我知道,从地理位置上,其实这个地处大峡谷的古堡,守住了从沙漠向肥沃的草原过渡的一个要害之地。我们从山脚下背着行囊徒步行进半个小时,大汗淋漓,直至爬上古堡。 修道院的入口很有意思,设计得很犬儒。如果没有旁人指点,上山的路到了顶端就没了踪影,你根本不会想到,进入修道院必须低头弯腰钻过一个低矮的“狗洞”,然后才能瞥见别有洞天的那个古庙、一个400多平方米的眺望露台、地下图书馆入口、厨房、神职人员住所。露台的风很大,顶上有用黑色毡毯撑起来的顶棚。夏天很多房客都愿意睡在这里,侧过身去,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远处的落日,只是起的比你还早的蚊子总是那么恼人。不过,面对沉默不语的红色沙漠,你依然很容易浮想联翩。在沙漠的延伸处几十公里的地方,在十几个世纪以前,曾经是一个繁华一时的古罗马商旅古镇-帕米拉。在那时,一个是商业中心,有珠宝香料、中国丝绸,一个是宗教热地,有雨水牧笛和神父。很多商人一辈子都穿梭来去在这两点之间,把生命耗尽在路途劳顿中。很可惜,公元1089年的一次特大地震中,帕米拉一夜之间倾倒,铸成了现在中东世界最著名最精致最伟大的古罗马遗迹。而我们的MarMusa,依然屹立。 每天清晨六点三十分,当牛奶和其他物什从索道上传过来并敲响铃铛的时候,修道院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这让人想起中世纪西奈山上著名的St.Catherine修道院一直保留的传统运输方法。我在修道院的一天,是从做奶酪和洗盘子或者环保焚烧垃圾开始的。因为经常有不同国家文化背景的人挤在一个厨房里,有时候大家会为洗盘子的流程而探讨半天。这里最让背包客动容的一个项目,可能会公推每日晚餐前七点半开始为时一个小时的静坐冥想。那可是一场奇妙的意念旅行。试着想象一下,在这个200平方米左右的古庙里面,光线昏暗,烛光闪烁,香炉袅袅,大家盘膝而坐,或倚或立,伴随着神父悠扬的笛声进入冥思世界。我们的身后就是上千年的壁画,头上有一缕微弱的光柱,透过穹顶投射到古墙上,斑驳陆离。冥想之后是诵经讨论的时间。戴安娜和其他工作人员给大家发放圣经,走过来的时候,会先轻声问我是需要英语还是阿拉伯语。当然还有意大利语、德语等其他语种的译本。在我看来,诵经和讨论是在一种安静、轻松的气氛中展开的。大家更多是在通过这样的一个场所,提出自己在生活、感情、工作上遇到的一些问题,求得大家帮忙解答和帮助,有时甚至就是一种倾诉。而很多参加活动的背包客,其实也不是天主教徒。 这里有一种蔚为奇观的现象,就是我们能经常在修道院看到穆斯林的身影。在我逗留的那几天里,来了一个土耳其的穆斯林团队。她们身着黑衣,戴着头巾,在古庙里参观,与众人一起就餐,并参加晚上的冥想和诵经讨论。其实,后来根据我和保罗神父的交谈,知道这是修道院成立之初的一个志向。保罗希望通过邀请中东的各界穆斯林人士到修道院访问,增加不同文化和宗教之间的交流。他甚至雇用当地的穆斯林参与修道院的工作。他认为,西方人事实上和穆斯林之间之所以纠葛不断,是因为彼此打交道的时间不长,也没有很好的用信任的方式去了解对方。修道院甚至在另一座山头开辟了一个 “会议中心”,每年会定期举行座谈,而受邀请的人士居然是叙利亚穆斯林长老会的一些高级宗教人士,最高层曾经是叙利亚掌管宗教事务的副总统。后来,我在地下图书馆里,看到图书馆收录了很多宗教交流的书籍。一个小小修道院里,居然有几百册伊斯兰教的书籍典故,这是很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保罗神父著作颇丰,最近自己撰写出版的书籍,也是和这个话题有关。 保罗和我聊起一个人。他是19世纪赫赫有名的西方探险家、外交家、军人,阿拉伯名著《一千零一夜》英译本的翻译者——理查德伯顿上尉。这位上尉先生曾经在他当英国驻叙利亚总领事的时候,“探访”过当时荒芜不堪的古堡,并顺走了一个很名贵的香炉,香炉上面精细地镶嵌了很多当年希腊东正教徒宗教生活的图案。这个香炉,现在大英博物馆躺着。就是这个伯顿,曾经被大马士革的总督派骑兵三百追杀的英国人,一度把英国和叙利亚的关系搞得很紧张。他觉得,西方人和伊斯兰世界的关系,也从理查德伯顿的时代,走到了现在更加宽容的对话和共融时代。类似修道院所承担的这种民间隐性通道,对于“9-11”以后的西方如何和穆斯林交朋友,保罗神父认为有积极的意义。 最后一天,正好是修道院所有神职人员例行的闭关日。他们穿上黑袍,用完早饭,收拾简单的行李上路。目的地是峡谷深处的另一座山顶。保罗为此在那里专门盖了几间小屋供工作人员留宿过夜。我跟随着他们翻过峡谷,一直来到这座小屋旁边,才和他们道别。一路上,我和Nidal神父边走边聊。这个电气工程师看来还不是很适应徒步爬山。他从路边捡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当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远处迷雾缭绕,拄着拐棍、穿着黑袍子的神父远看起来像极了出埃及记里的某个场景。我注意到,临近小屋子的地方长着许多杏树。戴安娜说那是她负责的一个项目,是把叙利亚当地的野生梨和杏仁嫁接起来,试验看能否抵御沙漠气候的干旱。满山的杏仁长势不错,他们根本吃不了。戴安娜让我装点杏仁带走,也算是留着做个纪念。 这些杏仁一直跟着我不离不弃。在离开叙利亚前往土耳其的国际列车上,我剥开一颗杏仁放在嘴里。果实坚硬而清香。这嫁接融合出来的东西,果然讨人喜欢。唉,这让人不离不弃的MarM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