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崎广人:守望中国循环农业的日本老人
1700年前,广袤的华夏土地上诞生出一位"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潜心田园的诗人--陶渊明,一首慷慨的"归去来兮辞"遗馥于后世,其中一句"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正在千年后一片叫小刘固的土地,一位来自岛国日本的老者身上,产生悠悠共鸣。
常年身着浸满泥渍的深蓝色工作服,头戴一顶五角星帽。年逾古稀,植杖云游,披星戴月,不知疲倦。正如在他人生之诗中写道,"余生任务,培养人才,期望未来,循环农业,中日友好"。
川崎广人(下文简称川崎)已有71岁,本该颐享天年。他却踏入异国他乡,实现人生价值。
"在日本没有价值"
生于二战结束次年,日本九州鹿儿岛当时陷入一片萧条。10岁上小学的川崎,侥幸在饥荒中活下来,但他的同龄伙伴大多早逝。他回忆起儿时的经历,"在小学没吃过鸡蛋,牛奶,直到中学还没吃过牛肉,只能吃廉价的猪内脏充饥"。
此后,日本经济飞速发展。川崎顺势借助这股复苏的力量,开启了他的学术研究生涯。28岁在东京法政大学专攻亚洲农业经济,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此后,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留学深造,获得硕士学位。回国后,在东京农业研究所工作。然而,这段经历并不如意,因为党派冲突,他屡遭打压,又因无法接受研究所老学究空谈学术,不懂实践的实情而主动请退。
此时,38岁的他回到本州岛岩手县,在岩手县生活协同组合联合会(简称生协)工作。生协会长加藤善政回想当年的川崎,还记忆犹新,"川崎在生协工作时,人际交往存在一些障碍。他起初在企划部工作,后被安排到鲜鱼店从事加工流程,一做就是20年。"
辛勤工作到60岁后,川崎退休了。他对退休之后的生活感到恐惧,"在日本,60岁退休,没有给老人安排工作,老人呆久了,病了就坏了,家庭也坏了。我在日本没有价值了"。
"川崎之问"
川崎广人两次来到中国,游遍一百多个乡村后,抛出了两个掷地有声的疑问,"中国是可以和美国比肩的世界强国,为何会有这样落后的农村存在?","为什么在中国没人理解循环农业?"
川崎之问,给抱残守旧的中国农业现状当头一击。目前国内食品安全问题频频爆出,这样的发问,必然要引起国人反思,农业该如何发展才能保证食品安全?
2006年中国青岛农业大学校长等参观岩手县消费合作社联合会,并邀请川崎广人来中国参观农村,思考在中国建立合作社的可能性。经过其间的深入观察,中国农业种植技术的弊病已被川崎了然于心。
他后来在微博里写道,"2006年,我发现中国农村仍旧普遍使用生粪,生粪非常臭,不利于农作物生长,容易引发病害虫。而且中国农村种植单位都是小农户。中国政府虽然意识到小农业很难实现现代化,开始推行规模化农场,但农场没有好的技术,非常落后。"川崎还观察到,中国市场上蔬菜的价格波动频繁,差价很大。最引起川崎重视的是农民的健康问题,根据小刘固村民的健康状况调查,50岁以上的老人共68人,就有10%患高血压、10%腰间盘突出、5%患糖尿病,还有部分偏瘫。许多青年人也开始有糖尿病和高血压的症状。
农村的现状让他联想起70年代的日本,采用化肥与农药大量栽培作物,化工厂排放废弃污水至河流及附近海洋,海洋生物体内积聚大量有毒物质,最终导致水俣病泛滥,数万人死亡。吸取这次惨痛教训,日本开始重视健康与环境,为了让消费者买到物美价廉的食品,生活合作组织一度兴起,此后,一直保持这样的监管机制。
看到如此情况,川崎将其归结为过度使用农药。他感到十分痛心并暗自立下誓言--要改变中国农业现状。在他看来,根本出路在于停止化肥使用,推广堆肥技术,实现循环农业。
于是,他重新回到日本,研修有机栽培和堆肥技术,并在耄耋之年,从零开始学习中文。
2013年,他背起30公斤行囊,踏上了"云游万里中华"的征程,任重而道远。
从甘肃天水向四方散射式行军,内蒙古、北京、河南、山东、上海、江浙、广东、兰州、新疆等等,全国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农场,无不有他的足迹。川崎誓言要推广循环农业,彼时67岁的他,做过除草工、睡过大通铺,饔飧不济,颠沛流离。
然而最令他伤心的不是路途的艰苦,而是无人理解的痛楚。他说,"我到过中国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农场,不停地推广循环农业和堆肥栽培意义和技术,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理解这个事"。
田园将芜胡不归?
川崎第一次来到小刘固村是2014年元月。小刘固村位于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地处黄河古道,往南延伸10公里可见泥沙淤积的黄河,往西南延伸45公里便到了郑州。
这个小村庄属于国家省级贫困村,占地1680亩,约34户人家,总数不到800人中就有146人的收入在贫困线以下,人均年收入不到2800元。30%的人外出打工,剩下的都是劳动力弱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原来村人口中的"猪场",正是现在的小刘固农场,也是川崎广人余生的"伊甸园"。
这个小村庄属于国家省级贫困村,占地1680亩,约34户人家,总数不到800人中就有146人的收入在贫困线以下,人均年收入不到2800元。30%的人外出打工,剩下的都是劳动力弱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原来村人口中的"猪场",正是现在的小刘固农场,也是川崎广人余生的"伊甸园"。
最初的小刘固农场几近不毛之地。 400多亩田被赤裸裸地遗弃在村子的东南角,杂草疯长。楼房也是一片颓垣破壁。农场主李卫原是《河南日报》记者,2009年父亲李敬斋过世后便接管了农场,但并未将农场的经营放在心上。落魄流离、身无分文的川崎当时无处可去,经朋友介绍河南有一个小刘固农场,他于是主动联系上农场主李卫,"在春节之前,请让我留在这儿,给我一口饭吃就行" 根据小刘固农场的门卫老贺回忆,"川崎刚来时是一个晚上,挺落魄的,几乎像个要饭的"。
住在小刘固农场的一个月,川崎不只是"避难"。他天天跑去看牛粪堆,望望猪圈,踩着自行车到贫瘠的庄稼地遛弯。每晚根据考察的情况给农场主李卫写邮件,关于农场如何建循环农业,如何因地制宜地利用残渣粪便制作堆肥,如何更好地经营管理。然而几十封信发出后,均未得到回应。川崎便开始四处打探"李卫"的消息。
两个月后,李卫偶然打开几乎不用的工作邮箱,才意外发现几十封来自川崎的信。她逐一阅读,除了他关于循环农业构想外,川崎在邮件中劝诫尚住在郑州的她搬到农场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强调"日本农场主比谁都起得早,对农民都寒暄,认识作物现状。"看到这些用心良苦的文字,她深思了一宿,决定第二天搬回小刘固村,按照川崎的想法重新改造农场。
2014年三月,早已离开小刘固农场的川崎收到李卫的邮件,信里说,按照他的意思给农田施了液肥后有很大改变,请他来看看。川崎回想起当时的情境,他收到一百多封邮件和电话,请他做农业指导,但都回绝了。直到看到李卫的信,他觉得这个人是真正在做循环农业,是值得信任的人。于是他立刻离开洛阳回到小刘固村。
"万里云游"最终落脚小刘固农场,然而"长征之路"并未结束。摆在川崎广人和李卫面前的,不仅仅是改造农场这么简单。
一向要求严格的日本人,来到传统的中国农村。除了语言障碍,文化隔阂,还有习惯差异。但川崎没有选择入乡随俗,而是发动一场彻底的"反脏反乱反不良习惯"的改革。最令川崎不满的是脏乱的厕所,农村人习以为常,但在他看来"厕所都不干净的农场是不会成功的",于是他亲自打扫厕所,画循环厕所的图纸,全部改造成冲水厕所。接着是职员素质太差,川崎在办公室的窗户上贴出他用汉字写得严规禁律"别随地吐痰,别乱扔烟头,禁止上班喝酒"等。违反的规定的职员,他告诉李卫严厉惩罚或者直接解雇。
川崎办公室里摆放着众多书架,里间的书架上立着一个相框。相片上的老人庞眉白发却精神矍铄,旁边慈眉善目的老年妇女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后面站着两个朝气的年轻人。这是川崎广人的全家福,他在日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善万物之得时
循环农业的试验已过去四年,现在的小刘固农场初具规模。一个简陋的养鸡场,两个堆肥工厂、两个液肥工厂建于黄色主楼的背面,设备齐全、管理规范。农场前的田地里种植各种各样的果蔬,按时令收获,中间的沙石泥土路上还筑起数间促狭的贮存室,每隔几米就可见一个用塑料薄膜覆盖且依墙而建的四分之一圆柱形菜棚,"温室"里的蔬菜在缓慢生长。
每天凌晨四点,天还未亮,川崎从地铺上麻利起身,迅速套上工作服,大步迈向农场后面的堆肥场。偌大的堆肥场里静置唯一一台高级设备--鼓风机,外观如车厢,立方体表面涂上一层绿漆,粪臭味弥漫至大门,刺鼻难耐。他却安然地走入这间"宝库",开始一天的工作。
放置在堆肥场的鼓风机(龚思怡 摄)
他熟练地从鼓风机上拽出拧成团的气管,插入一人多高的粪堆中。用鼓风机打入大量空气,让粪便的微生物发酵更快、更充分,肥力相应会变得更强。接着他开始巡视大棚、堆肥,7点半主持晨会,上午领着一群到农场深造的研修生参观,边走边讲解堆肥制作的步骤和注意事项。
"第一,施用堆肥可以提高农作物对病虫害的抵抗力,减少农药使用。第二,可以增加土地的微生物,使土地更加肥沃。第三,采用堆肥生产的作物味道及口感更好。第四,延长质量保存期。第五,对农民健康无害,第六,施用堆肥可以增产。"川崎会对每一届研修生反复强调这些话,相信总有人会理解。
川崎是一名共产党人,他从不怀疑"实践"的力量。正如他所说,"我意识到,要做循环农业,必须要证明这个事能赚钱,能增加收入,让大家看到循环农业成功的例子,用事实打动大家,我必须要亲身实践"。
众所周知,所有蔬菜中西红柿是最难栽培的。原河南产地的西红柿在川崎眼里都是"失败品"--甜度不够、产量不高、病虫害严重。农民们普遍施用生粪和化肥,从育苗到收割整个过程中,栽培技术及喷灌设备落后。川崎对此感到不满,并立下"军令状","我们小刘固农场要在五年内将甜度提高到10度(一般西红柿甜度为2,最好的圣女果小西红柿甜度为11-13),每亩产量达10吨以上"。
从2015年元月起,川崎带领所有人开始第一次试验,育苗、栽培、打叉、修剪,每一步都格外用心,但仍抵不住接踵而来的现实打击。2015年3月的一天,新乡市刮起大风,塑料大棚被吹开了豁口,冷风对刚种下去的作物幼苗造成严重损伤。2016年正月,一场大雪压塌了34座大棚,导致颗粒无收。川崎将这些经历全写入他的微博,不仅仅是自我激励,更为了获得外界的关注。他用拗口地中文写道"(我)四年8次和番茄持续战斗,失败输惨了6次,现在开始9次战斗。我不屈不挠"。
他深入分析西红柿种植失败的原因,一是河南气候不适合,冬冷夏热;二是西红柿易患黄花叶倦病。于是他辗转山西、北京、天津,考察当地环境条件以及纬度位置,最终将西红柿栽培到山西晋城。
努力终有了回报。2017年春季栽培试验成功,出产的西红柿清甜可口、颜色娇艳。一款名为"初恋味道"的西红柿正式在小刘固农场淘宝店铺上线售卖,好评如潮。川崎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番茄成功了,我们农场也就成功了"。
"为理想而卑微的活"
对于川崎,加速赛跑是他与衰老抗争的唯一选择。他深知,剩下的时间并不多。
经不起出差路途的颠簸,体力愈发捉襟见肘,他常常自责本应该到大棚里指导研修生工作,却常常扛不住辛苦。上一次出差到日本,被诊断患有肺炎,川崎不顾阻扰地带上药回到农场。他见到李卫的第一句话是"请你帮我准备好葬礼,我要死在中国"。
小刘固农场前景未卜,川崎还需要完成一项更重要的事--育人。
"我一个人做不了循环农业",他认为有志于循环农业,拥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年轻人才能接过他的担子。现在农场有21个正式员工,除了川崎和李卫,其他的是本科刚毕业或者工作几年后辞职的年轻人,几乎都是通过川崎老师的微博了解到小刘固农场,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
川崎将农场的希望寄予在年轻人身上,为此他注入全部的心血。为了吸引更多人来报名,不惜自掏腰包,奖励每一位前来学习的年轻人1000元。但不少学员拿到1000元后,一声不吭地溜走了。很快这种方法便放弃了,现在的研修生每人每月需要交1500元,包括学费、住宿和三餐。川崎制定了一系列培养方案,例如对有志于循环农业的年轻人进行为期一年的技术培训,再把他们送到日本农业公司工作两年。但现实是,有些人只是来学堆肥技术而不是对循环农业理念真正感兴趣,还有人出于好奇来见见这位日本老人,在农场生活了不到一周因无法忍受堆肥的臭味半途而废。第一批研修生共有20多人参加,只有三个人坚持到了最后。
"我不懂为什么这些年轻人不能恒久,不能忍耐,我一个70岁的老人语言不通,生活不便,(有时甚至)遭受欺骗,困难比他们多得多,我都能忍耐。"川崎无奈地摇摇头但并未因此丧气。即便只有一个人来听课,他也尽心尽力地准备PPT。李卫很心疼老人,"他每次一讲就是三四个小时,说到说不动为止,但其实对方要不就是为了赚钱,根本不想学习;要不就是吃不了苦"。
因为被川崎的事迹感动,选择留下来的年轻人也有不少。主修旅游管理的本科毕业生刘炎就是其中一位,个子不高,因长期在田园里劳作,皮肤几乎与大地同色。他对每一位来参观的人员介绍川崎老师时,语气颇带自豪,"川崎老师真的在做循环农业,一心只为农场"。这句话不仅是简单的赞扬,也是年轻人不断趋于理性与成熟的认知与判断。
凌晨6点的天方亮,田地里就有了零零星星的身影。健壮活力的躯干半蹲起立、俯身弯腰,正如清风摇出的麦田浪,此起彼伏,与自然的音律达成一致。对于这些早起的学员,拔草除虫是一天的开始。
劳作的身影里不乏来自五湖四海的志愿者,他们背景不同,资历各异,却都因川崎老人聚集于此。阿程在美国留学主攻农业,假期回国参与农场实践;咖啡来自西藏,一边创业一边在农场学习;超姐原在日企工作,利用假期支援农场工作。问起怎么知道小刘固农场,他们的回答近乎一样,因为一部川崎老人的纪录片《我住在这里的理由》。这部由日本人竹内亮拍摄的纪录片,真情实感地记录着川崎与小刘固农场的点点滴滴。
川崎并不满足于此,他希望中日之间能够有更多农业技术上的讨论与合作。川崎广人联系日本爱知县温室种苗规模公司,希望得到日方的技术支援;和政府官员一起考察日本规模农业科技公司,为更多农场职员争取到日本培训的机会。因为川崎广人这一"桥梁",不少日本农业科技公司人员、农业专家、大学教授等来到小刘固提供技术和理论支持。日本岩手县生协联合会会长加藤善政也来支持他的工作,他评价川崎 "是一个必定会优先一切考虑价值和生存意义的人。"他相信川崎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一个啤酒盖被撬开的声音发出,预示着川崎一天工作的结束。沁凉入口的啤酒是他对自己的犒劳。也许只有在稍纵的醉意里,才能享受片刻的放松。其他时候,他如同一根绷紧的弦,时刻保持清醒,想着农场的未来。
川崎会因忧虑而默默流泪,会因生气而绝食或长啸,会因喜悦而憨憨大笑。他是一个普遍人,却在做一件不普通的事。正如美国作家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说过,"当年轻的时候,可以选择为理想而崇高的死;当年长的时候,可以为理想而卑微的活"。(完)
(文中提到的人物阿程、咖啡、超姐,应受访者要求,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