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格访谈系列之一：规划师要做城市的医生
编者按：2017年末，我国城镇常住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58.52%，和2012年末相比，该比重提升了5.95个百分点，城镇常住人口增加了1.02亿人。研究显示，发达国家的城镇化率平均在80%左右，这意味着我国的城镇化水平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未来城镇常住人口还将继续快速增加。不过在为经济发展增添动能的同时，城镇化也给城市本身带来方方面面的挑战，“如何更好地做好城市规划”成为摆在决策者面前的重要课题。在3月下旬举行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18年会”间隙，《财经时报》再次对“新加坡规划之父”刘太格先生进行专访，并将相关的访谈内容整理成系列文章，以飨读者。
刘太格先生曾任新加坡重建局局长与总规划师，是新加坡“花园城市”和“居者有其屋”理念的实践者，新加坡规划设计经验的典型代表。他先后参与中国40多个城市的规划设计，为中国带来先进的设计理念和风格。目前他担任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主席、新加坡大学建筑系咨询委员会主席和新加坡宜居城市中心主席。
财经时报：现在中国正在大力发展区域经济，很多城市都提出了未来的发展规划。您是城市规划领域的泰斗和领军人物，我们非常想知道您对中国城市规划的看法和意见，真诚希望得到您的具体指导。
刘太格：《财经时报》一直在关注着城市规划建设问题，这是当前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这也是我第二次接受你们的采访。几十年来，我一直从事城市规划的研究和实践，这期间积累了一些可供参考的经验，这也是通过多年不断地反馈、修改、总结缺陷磨炼出来的。我很乐意把这些经验，不光是成功的，也包括部分教训，分享给中国的同行，希望能对中国的城市规划有所帮助。
这些年，我高兴地看到中国在城市规划领域所取得的巨大进步，不乏一些优秀的规划设计。这些成绩我就不再详细展开。我今天主要针对城市规划中存在的一些误区和理念上的偏差谈谈自己的观点，仅供参考。
城市规划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易理解。比如一个人说他要画大象，他如果画得不像，人家一看就知道是错的。但是在规划领域内，如果规划师不清楚明白什么叫城市，也不清楚作为一个城市应该有什么样的功能，当他把规划方案画出来时，也没有人敢说他画的作品不像一个城市，也没人敢说他画的不对。因为很少人懂什么叫城市，所以即使你做个不理想的方案，也没人知道是不理想的；同样道理，你做个好的方案也没有人会赞赏。
有鉴于此，一些参与设计的规划师为了让他们的方案得到认可，就会首先给设计化妆，做一些看上去很煽动也很刺激的效果图去吸引人的眼球。因为一般的业主或者领导关注焦点首先在形象上，效果图可以，就会很容易得到肯定。这就造成了什么后果呢？设计只是为了效果，设计的核心只是为了突出效果，而设计本身到底存在哪些功能性缺陷，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也没有很多人知道。
把形象塑造作为城市规划的核心，这是当前城市规划设计中存在的最令我担心的问题。我为什么讲这些呢？因为我本人在新加坡政府干了24年，基本是一边在干活，一边在研究。什么是城市？里面需要什么东西？什么是卫星镇？卫星镇下面什么叫小区？小区的概念和内容是什么？里面需要什么配套？什么是中央商务区？里面需要什么功能？我在政府规划了二十多年就不断地研究这些，不但如此，还要按照研究所得的理论去建设或执行。今天的新加坡和属下的卫星镇，经过了三十多年的使用，成为得到包括亚洲人士甚至欧美人士的认可的宜居城市。所以，我对城市规划的理论，是从实践走出来的，并经过时间的论证，是可供大家参考甚至采用的。
就城市规划而言，道理很简单，因为没有人懂得好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设计中存在的问题。这就好比看病，若你得了胃病，不能去找牙医；眼睛有问题，你不会去找看耳朵的医生。现在的问题是，城市规划，你可以找建筑师，也可以找园林景观设计师，甚至找效果图制作师，因为效果图更吸引眼球。让我担心的是，有些城市的规划，不是规划师做的，也不是建筑师做的，是效果图师做的。效果图设计取代了城市规划设计，这是城市规划建设中很令人担心的问题。抱歉，今天给你一个看起来是非常负面的信息，但这是我真实的忧虑。
我不是在给自己打广告。在长期的城市规划实践中，我有时觉得自己就是城市规划的“相面师”。由一个城市的规划格局，我就能够判断出这样的规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譬如我第一次到江西南昌，当地领导陪同逛南昌的街道，我一边看城市规划图，一边问他们，“前面一公里应该是塞车很严重吧？”领导说，“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我说：“我一看这个图纸我就能知道。”这不是我能掐会算，而是什么样的设计必然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这是经过无数实践证明的结论。
财经时报: 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这样的经验有没有什么方法和渠道分享给更多城市规划的领导者和参与者？
刘太格：在这一点上，我因为在新加坡国家宜居中心担任主席，有很多机会给国内外的城市规划人员上课，这其中也包括很多的中国设计师和官员。我也根据自己准备的多年的讲稿和与学习人员交流的体会，整理出一套关于城市规划教程。现在看来有必要要出一本书了。这本书本来已经差不多了，但最近我在演讲以及和领导交流过程中发现，我原本以为大家都已经明白的理念，其实好多人还没有真正明白，所以我就针对这些情况不断地补充内容。我认为既然把我的经验写出来给大家看，就要尽可能讲得透彻明白，让大家能更好地了解规划的基本学问，才会好用。
我想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建筑基本学问现在很少有人在做了。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是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也是追求节奏和效率的时代，这就带来一些误区。比如人们的眼光都朝向未来，都在盯准高科技、智慧城市。我不否定高科技和智慧城市的理念，我想说的是需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高科技、智慧城市和好的城市规划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好的城市规划就好像是健康的身体，高科技、智慧城市就好像是为了身体强壮而增加的补品，健康的身体才是根本。如果身体本身有残疾，就是再好的补品也没有多大作用。反过来呢，你如果身体健康，再增加补品营养，你就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成为一个标竿。
再比如，很多人追求时尚和创意，这些时尚和创意就好比服装。身体不能随意更换，但服装可以随时尚更换。如果身体本身是健美、没有残疾的，就是穿再便宜的衣服也是美的；如果身体本身有残疾，再华丽的衣服也不会美到哪里。所以，城市建设最重要的是身体，是规划本身，这是最最核心的部分。
做一个好的医生，要学习十几年；而学做一个裁缝，只需要几十周，有多少人愿意去学城市的医学呢？聪明人通常会去学做裁缝，而我呢，就是很笨的人，几十年就埋头在城市规划之中，因为我要做城市的医生。（作者 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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